客居南方多年,也就渐渐喜欢上了这座江南小城。有一次陪外地来的朋友参观天下第二泉,便因着这汪泉水而聊起了茶,继而又聊到了西北老家的罐罐茶。朋友很诧异的问我:“难道西北的农村也流行喝茶?”
事后一想,这也不能全怪我这位朋友。在大家的印象中,喝茶,是一个高雅的爱好。在各种关于茶叶和茶馆的广告中,通常会有一位妙曼少女身着薄纱,轻抬玉臂,款动素手,焚香,烧水,取茶,倒水,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,配以琴声悠扬,香烟袅袅,让观者顿觉茶香四溢,口齿生津。而这一切,如果撤去这精美的茶桌和茶杯,而换成北方的窑洞和土炕头;把饮者也换成满脸沟壑,身着粗布土衣的西北老农,其画面将是多么的突兀和违和啊。
但我的父老乡亲们的确是喝茶的。只不过他们不称喝茶,而叫“捣一罐子”。俗话说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但在西北农村,早晨如果没有茶,门是开不了的!
时间退回到40年前。鸡叫头遍,东方未白,北方的凌晨冷冽浸骨,寒气逼人。外公披上羊皮袄子,把茶炉搬到炕头,盘腿坐好。茶炉是他老人家年轻时自己做的,已经陪伴了他大半生。茶炉简单实用,就是在瓦盆里用泥巴支起三个脚,形成“三足鼎立”之势。泥茶炉在炭火长年累月的炙烤中有些裂纹,在水壶和柴火的磕碰中有些破损,但仍然足够结实,如同外公那宽厚的胸膛。
舅妈每天晚上都会提前把干透了的玉米棒子和小树枝备好在炕头,水壶里灌满水。外公操劳一生,这个待遇是他老人家独享的。
划一根火柴,小心点燃干树枝,用嘴轻轻地吹。火苗,就在满屋子的烟雾中一点点升腾起来。外公的身影,便在炉火的噼啪声中的摇动在糊满报纸的墙上,忽明忽暗。
水壶稳稳当当地架在火炉上。
这时候的外公会陷入沉思。偶尔回头慈祥注视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小孙子,动手给他拽拽被角,而后继续回到他的世界中,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
水开了。撮一把茶叶放人茶罐中,注入开水,把茶罐依偎在两个支脚中间的炭火旁。
茶叶就是集市上买的味苦耐煮的老茶,没有红绿黑白之分,没有高低贵贱之别,茶叶就是茶叶,外公说。
茶罐却讲究。虽然只是一只黑粗陶土小砂罐,但因为这只陶罐是外公的父亲用过一辈子的,外公便如同传家宝般珍惜。馍馍也放在炉边。在炭火的炙烤下,麦香扑鼻。在茶汤沸腾,将溢未溢之时,外公便抓起一根筷子粗细的小树棍在茶罐口上上下捣动,止沸防溢。就这样捣上几个回合后,茶方煮好。倒入茶盅时,茶汤或酽或淡。
嚼一口酥脆的馍馍,抿一口滚烫的热茶。在炭火的噼啪声,水壶的滋滋声,茶水的嘬吸声中,这个家就醒了。
如果这个时候小孙子也醒了,外公就会把小孙子抱在怀中,故意用捣茶棍蘸一点浓茶放到小孙子的舌头上。看着小孙子被苦的闭眼摇头,外公就开怀大笑,胡须中的馍馍渣渣也就是在这快乐的抖动中掉落到炉火中。
山村的早晨,就在每一个老人的咳嗽声和啜饮声中慢慢醒来,然后就是开门的咣当声,羊群的咩咩声,水桶和扁担的吱呀声……
舅舅是不敢当着爷爷的面喝茶的。他只能自己到房背后偷偷煮茶。等舅舅可以光明正大喝茶的时候,外公已经去世多年,那个三脚泥茶炉也已经破碎,躺在了院子的角落里。
铁炉子,煤炭,搪瓷缸子,成了舅舅每天早晨的伴侣。
斗转星移,现在村里男女老少都喝茶。去年过年回家,表哥当然也招呼我喝茶。他用的是那种专门煮茶的电磁炉,玻璃杯。后来又去了几个亲戚家,虽然主人招呼客人的方式还是两句话:“上炕,捣一罐子” 。但每家的茶叶却都不同。我竟然看到了龙井,普洱,铁观音。每家的煮茶方式也有区别,有些人家会放两颗红枣,有些会放几颗枸杞,还有放冰糖,桔皮,杏仁等等不一而足。但你如果夸一下他的茶叶好,他一定会告诉你说这是闺女去兰州打工时买来的,那是儿子在外地工作后寄来的,一脸的幸福和满足。
是的,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变,茶叶,茶具,喝茶的人也都在变。但不管是在过去苦焦的岁月,还是现在衣食无忧的时代,高原上的农人们一直在清晨的一罐茶中开启新的一天,在一罐茶中孝顺老人,在一罐茶中呵护子女。他们不懂什么叫“回甘”, 这个词太文艺,跟黄土地上的农人们无缘。但也许只有他们,在尝尽了人生百味后,才真正理解回甘的味道。
(冶金系 金加96.1班 前学生记者)笑山/文